我们哑然告别一种季节的风,时光沿星星滴答成天堂。乍想起,我已在海大度过三载春秋。我从未想过时光竟是这样飞逝,好像周身的空间陷入一种折叠旋转的循环往复,校园的樱树依旧岁岁年年在春天绽放得热烈,在秋日燃烧得壮烈,而我们的面容逐日变得沧桑,身上悄然发生了许多不可逆转的变化。
我想,命运所馈赠给我的最大的礼物就是成熟吧。回到我们的主题———人生的困惑与坚守,当我站在一种过来人的制高点回望过去,我发现过往的日子无一不是充满困惑的,矛盾与犹豫是生活的常态,权衡利弊、纵观全局、放眼未来,这样的动作于我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我感谢生命中这些不期而遇的困惑,它们仿若是带来神的旨意的使者,使我保持一种思考的姿态,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岁月更迭中,人生的格局渐次拓宽。
阅读与写作曾是我心中的一方净土,但因各种繁杂的因素,我最终选择了理科,并在18岁那年将从事化学科研事业作为自己的终极目标。由此,老庄孔孟的经典被弃若敝屣,脚尖停驻的地方永远是化学工程、材料科学的书架,自己的阅读越发变得功利。每掀开一本书,内心生发出唯一的声音:读过这本书后,我会获得什么,能掌握哪部分理论,它将有助于哪种类型的科研实验。我想,我并不是孤鸿独鸣的,我发现通识课堂上,许多人在专注于其他的事情:考证资料、托福雅思题集,抑或是专业课作业。那时的我们,就像培养液里游动的草履虫,那种最简单的单细胞生物,我们丧失掉思考的能力,只懂得向有利的生长环境游去,趋利避害是世间万物的本能。
我们将自己置身于忙碌的生活中,得到一种微弱的踏实感,一种麻木而自我欺骗的踏实,内心真实的声音被生生地扼制,就此沉默下去,是毁灭还是爆发,这确是一个问题。终究还是埋下“隐患”了。那日,在图书馆瞥见一本《姹紫嫣红牡丹亭》,毛笔题字洒脱有力,封面上的“情不知所起”的句子让我一阵恍惚,随即便被铺天盖地的惆怅笼罩,我稍作犹豫,便打开了它。就像潘多拉开启魔盒后的世界,它在颠覆,引出了经久不息的震颤。随戏剧情节的发展,经历惊梦、寻梦、写真与闹殇的故事,自己与杜丽娘同呼吸、共命运的真切感让我久久沉溺于此。读罢,姹紫嫣红与断井颓垣的鲜活与惨败带来的冲击感久久萦绕不去。我想起了那句话:多亏了文学、文学形成的意识,多亏了文学唤醒的欲望和希望,多亏了我们从美好的幻想之旅回来后对现实的不满,今天的文明才不那么凶残。这就是文字的力量啊。
时隔许久,我又拿起锈钝的笔,笔尖流淌出的文字稍显生疏拙劣,灵感的源泉早已枯竭,内心的世界失却了所有的色彩,惨白一片,仿若失去光明的人对命运的哭诉,以最为极致的恐慌与无助。我想,那时的自己也是这般境况吧。找回失落已久的灵感和才气是一个不易的过程,我克服所有的落差感,扼制所有消极的情绪,渐渐地,一切,都好像恢复成原本的样子。我想,那时的自己拥有的不仅是失而复得的灵感,更多的是坚韧与执着的勇气。后来细想,生命里曾经拥有的许多事物我都没有坚持与执着过,比如曾经爱不释手的布偶、百般撒娇才拥有的小提琴以及曾让我激昂澎湃的物理学,这些东西都宛若凋谢的昙花,在我的热情退去后,悄然消失在我的生命里。就像在大海的一呼一吸之间,潮起潮落,再惊艳世人的石头也逃脱不了被重新卷入深海的命运。毕淑敏有一篇文章为《我的五样》,于多次艰难中抉择,最终留下的便是她生命里最不可或缺的,而我与文字几番辗转后,最终仍旧选择与其紧紧相拥,文字便是深藏在我生命中的真实吧,是一种能让人感动一种从心灵深处漫溢出的不懊悔也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的真实。
但此时的我,并没有将文字作为自己赖以谋生的职业的打算,或许终究是被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同化了吧。当我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而慷慨激昂,因“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而热泪盈眶,因“有风自南,翼彼新苗”而拥有一种临流照影、汲水煎茶的自在悠然之心,我同时也在怀疑着,怀疑着规则能否战胜潜规则,怀疑学场是否有别于官场,怀疑学术是否等于权术,怀疑风骨是否远胜于媚骨。
记得那天一门专业课堂上,当谈到日本科研成果层出不穷与科学家对于科研事业的专注,老教授情不自禁地说:“客观来说,日本的工匠精神的确令人尊重,而目前我们国家的知识分子更愿意从事的却是金融管理工作,而且很少有人愿意用一生专注于一件事情上了。”听罢,脑海中蓦地出现曾读过的一句话:兴盛的是术,寂寞的是道。当利益成为惟一的价值,人们熙熙攘攘皆为利而来往,是否有一天,我们将要典当自己的信仰、理想和道德呢?那堂课后,我悄悄地问自己:“你是否仍旧觉得百无一用便是书生之辈,那你是否愿意与最钟爱的文字相伴一生,做一名清贫但内心富足的文人呢?”内心的质疑让自己哑口无言,在那时,我没有得到任何答案。或许,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我只不过缺少了直面它的勇气。
我始终没有那份放弃一切追逐梦想的热烈,理智始终在权衡利弊得失,放弃自己目前在化学专业积攒的优势,放弃自己将会进入浙大南大等更高学府读研的机会,甚至放弃一个明朗而确定的未来,去选择跨考中文专业。一旦决定跨考,我将要面对的是极大的考研失败率与极不确定的未来。我不知是否世上千万人都与我一样,在面对选择时这般犹豫踌躇,这般难以抉择,也不知道那千万人中,在做出“改变”的决定后,经历了怎样撕心裂肺、血肉横飞的痛苦,又是怎样穿越荆棘遍布、险象迭生而到达理想的彼岸。有人曾说未来的精彩便在于它的未知,可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未来的可怕恰恰便在于它的不可知,这种未知使得我终日活在忐忑与恐慌中,就像逃生在一条陷阱遍布的路上,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步是否便是永恒的坠落。
可是你不能永远踟蹰不前的。生活会允许你短暂的停歇来调整状态和重新确定方向,但永不会原谅你像一个吓坏的孩子一样呆坐着等待别人的救赎,终究是要继续前进的。我的勇气来自于一次偶然。某次接过一个校报采访任务,采访文学院李扬教授,先生的研究方向是民俗学且多年研究成绩斐然。其中有几处细节:先生曾翻译过多部著作,在翻译《美国民俗学》时,正值南方的夏季,湿热难耐,先生坚持伏案工作,汗水洇透稿纸,每一笔都渗进了一位学者的坚韧与热情,想来不由得让人湿了眼眶,且译作最初得不到出版社的支持出版,而搁置许久,后来终于付梓问世,先生的努力与才华由此得到了更多人的青睐,而在一路求学问学治学的过程中,先生遇到了许多师长前辈和相知挚友,回首往事,五内感恩,如伯牙子期志同道合,剑客以武会友,诗人流觞曲水,国内外的民俗学者因着共同的追求而惺惺相惜、相互提携,这种君子之交浸透了芝兰的馨香。
那时我想起曾采访过的林少华先生,那时恰逢暑期结束,他也刚好结束最新的一本译作,在电脑码字已成理所当然的这个时代,他仍旧坚持手写。他提到自己的生活作息,早晨七点便开始了翻译工作,午饭过后小憩一会便开始了下午的工作,晚饭过后直至十点结束一天的工作,我能想象到那刻的场景:先生伏案写作,窗前的树木郁郁葱葱,一室寂静,只听见沙沙的笔尖流泻的声音,间或溜进几声鸟儿的私语,幸福的幼芽悄然长成繁盛骄傲的模样,而内心也因此变得轻盈且充实。这是一种淡然自得的生命体验,亦是一种令人艳羡的生命范式,采访过后,我悄悄对自己说:“嘿,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心是尖锐的,不是宽博的,它执着在每一个点上,却并不活动。”我无从揣测到泰戈尔先生在说出这句叹息时是有着怎样浩瀚而幽微的情怀,但是它却是我的生命的缩影。心总执着在每一个困惑的点上,它强迫我直面那种未知与彷徨,逼迫我驱散迷雾寻找最为真实的自我,并赐予我勇气,给我最热烈璀璨的生命体验。我一直在坚守着,亦从未停止成长。我愿耗费一生的精力与勇气,不去理会那恶俗力量的叫唤,诞妄的巨体的叫唤,拥积的时尚与无意识、无目的的营利的诱惑,来永远铭记自己的天职。
(赵冰,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2015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