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崇本:培养海洋人才要有一艘海洋调查船

期次:第2005期    作者:王淑芳   查看:39

  1965年11月27日,青岛大港码头,一艘彩旗满桅五星红旗飘扬的轮船缓缓驶入靠岸,山东海洋学院师生175人,用喧嚣的锣鼓声,欢迎他们数年来望眼欲穿的这座名为“东方红号”的“海上实验室”。
  这艘船的建造,几经周折,来之不易,凝聚着第一代海院人的心血和汗水,更凝结着时任教务长赫崇本数年奔波的辛苦和为了发展海洋教育事业的殷殷之情。
  赫崇本 1932年毕业于清华物理系,先后在河北工学院、烟台益文学校、南开中学教书,1936年被清华理学院院长吴有训先生召回清华物理系任教。抗战爆发后,赫崇本跟随清华辗转南迁,任教西南联大时,又得到吴有训先生的推荐,入清华特种研究所之一的金属研究所做研究。1943年8月,赫崇本考取了第六届清华公费留美。留学前指导时,他的老师,吴有训先生建议选择在中国尚是空白的海洋科学。
  到了美国后,在世界最大规模的斯克里普斯海洋所,赫崇本听从了所长H·U·斯韦尔德鲁普先生的建议——气象与海洋相通,研究海洋的人最好先具备气象知识,然后再转入海洋研究——到加州理工大学注册攻读气象学,并于1947年完成论文 “利用统计学方法分析北美洲大气形成”,获得哲学博士学位。
  拿到气象博士学位的赫崇本,立即回到斯克里普斯海洋所学习海洋学。斯韦尔德鲁普先生安排他与后来成为世界著名海洋学家的W·H·蒙克博士一起跟随他研究物理海洋。
  随着学习的深入,赫崇本对海洋与气象的关系有了深刻的认识。国际上有成就的科学家不少是将气象学和海洋学结合在一起的。著名的皮耶克尼斯父子,父亲提出环流说,儿子创立了锋面旋风学说,并研究海-气关系同气候变化的联系。斯韦尔德鲁普更是海洋学与气象学的集大成者,曾两次参加“莫德号”北冰洋漂流探险调查,出版了亲自执笔的五卷探险报告。1942年出版了《气象学家的海洋学》,与人合著了《海洋》,这部巨著在世界海洋发展史上有着划时代的作用。在研究水声问题、海浪预报和海流图的绘制等方面取得了辉煌的成果。斯韦尔德鲁普与蒙克共同提出海浪预报方法,帮助盟军成功实现诺曼底和莱登岛登陆,为盟军在二战的胜利作出了巨大贡献。
  斯韦尔德鲁普先生对于海洋与气象的密切关系的理论,是赫崇本以后创办、发展海洋系的思想基础。但斯韦尔德鲁普先生重视实践的研究方法,则使他对海洋学科实践性非常强的有了深刻的认识。斯韦尔德鲁普先生经常出海考察,亲自动手制作观测设备,他所取得的卓越成就,与常常做海上调查有着密切的联系。赫崇本完成的“芝加哥的温度变化统计研究”“基于统计突触的平均周温度预测”等论文,也是到海上去观测记录的结果,他深深体会到了“采集数据是海洋科学的生命线”的涵义。
  无论是在山东大学的海洋系,还是山东海洋学院的海洋系,赫崇本都经常强调:学海洋的人,就是要经常到海上去看和干,理论与实践如同人的左右手,既相互配合,协调一致,又相互促进,缺一不可。他多次提出,海洋研究的基础是海洋调查。在山大创建海洋系时,他就将物理海洋专业的目标定为海洋调查分析。他说,一个培养海洋人才的大学,若不进行海洋调查,就无法获得准确的第一手数据,开展理论研究和教学就失去了根基,海洋学家不能做成“陆地海洋学家”。
  海洋系学生一般到了二年级,就要进行教学实习,巩固“海洋学”、“海洋调查方法”两门课的主要内容。三年级时要参加具体生产任务的实习,要与生产单位和研究单位的科学家一起,选择调查海区,设计调查方案,调查结束后要将资料整理成报表供研究者使用。学生通过实践基本要掌握既定任务的调查全过程。出海,是海洋系学生的必修课。没有专业的专属的船,他们就常从海军和中科院海洋所借舰艇或者船使用,更多的时候是租用渔船,但渔船的安全性不够。从教学的角度,有一艘真正符合教学使用的调查船也迫在眉睫。
  1953年夏,作为山大海洋系系主任的赫崇本向来青休假的中科院副院长竺可桢表达了需要调查船的要求,说1954年将有50名三年级的学生实习,需要一艘船,但大学没有此预算。一艘100-200吨的轮船按当时币值需要200亿(按1955年币制改革,约200万),维持费用一年12亿。在场的曾呈奎说1946年曾在挪威见到过150吨的船,连装备大约费美金20万。
  当时抗美援朝战争刚结束,国家经济也需要一段时间恢复,独属一所大学、造价不菲的海洋调查船显然很难批准。竺可桢未置可否,虽理解但很难做出支持的表态。不过赫崇本始终坚信一定会有一艘船的,他曾和助手深入探讨这艘海洋调查船的模样,他们设计了一艘模型,经过多次讨论和修改,到1954年10月完成了制作。这也仅仅是模型,拥有一艘可以自主支配到海上去的调查船,还是一个可以做却不知何时能实现的梦想。
  没有调查船,出海时间就无法自主掌控。1955年入学海洋系、毕业后留校任教的侍茂崇说,赫崇本先生做事追求完美,任何缺陷都令他无法安睡,调查船成了他心心念念的一件大事。为了船,他数年坚持不懈地奔走。1959年夏,全国海洋工作会议在广州召开,赫崇本出席会议,在这里,他向上任不久的国家科委主任武衡详细讲述了调查船对海洋教学和科研的重要性,建造船的紧迫性和必要性。武衡对这份迫切之情很是理解。9月,学校接到了国家科委同意建造海洋调查船的回复。
  从此赫崇本又为调查船的建造奔走忙碌了5年。为了造好我国这第一艘海洋调查船,他收集了世界各国调查船的资料,开始分析研究。结合自己在美国学习时在调查船上的经验,又考虑到未来调查事业的发展,大到船体小到一个饮水壶,赫崇本和助手们反复修改设计,每一个细节都充分听取各方意见,直到满意为止。耗时两个多月设计好后,学校将这条载重2300吨的调查船命名为“东方红号”。赫崇本又亲自带着设计方案向教育部副部长、党委书记蒋南翔汇报。800多万的经费让这位出身清华,此时又是清华党委书记的学者型领导有些犹豫。1959年底,正处三年困难期。沉思片刻后,蒋南翔答应了:“800万,就800万!不就这么一个海洋学院吗?为了发展我国海洋事业,海洋调查船是非造不可。有了这颗种子,它会带来震撼性的回报,其他困难再想办法克服。”
  赫崇本知道这800万是国家硬挤出来的,非常感动,也感受到了国家领导人对发展海洋科学的重视和关心。但高层中对此也有不同意见,认为正值困难时期,造船计划应推迟。得知消息后的赫崇本心急如焚,又奔赴北京找教育部长,接而去找海军罗舜初副司令,请他向肖劲光司令代为汇报。1960年,为了调查船计划能继续进行,赫崇本在北京跑了半年,奔走在北京各部门求援。在中央政治局召开的扩大会议上,肖劲光发言,强调说:造船是海军国防建设的需要,希望不要下马。
  一波三折,“东方红号”在 “海军国防”的名义护卫下进入了建造程序,由上海沪东造船厂承建。当时山东海院从领导层到教工有多人投入其中,不过,“监制”重任仍然委派给了赫崇本。青岛到上海,上海到青岛,学校教学和管理任务不能耽搁,造船的每一步也不能少了验看,他和工程技术人员一起攻克技术难关,参加了造船中的每一次试航和验收。
  五度春秋,在紧张奔波中逝去。1965年底,山东海洋学院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海洋调查船。
  在30多年的历史航程中,“东方红号”圆满完成了学校的教学和科研任务。之外还承担了国防科工委、国家科委、国家海洋局和地方有关部门下达的几十项重大海洋研究课题,以及涉海高校的海上教学任务,参与过多次重大国际海洋合作考察。如1967年完成山东海洋学院与国家海洋局第一海洋研究所合作在黄海开展了1:100万比例尺的海洋重力测量任务;1981-1982年完成教育部项目“长江口及济洲岛邻近海域综合调查”;山东海洋学院和美国俄勒冈州立大学合作的1985-1987年中美第一次大型海洋调查“中美合作渤海东南部和黄河口流域沉积动力学调查”;1986年与日本鹿尔岛大学进行“东海水团分布机制多学科远洋调查”。2009年学校有数据表明,80%参加南极科考的人员毕业于中国海洋大学,而他们中绝大部分在“东方红”上实习过。
  由于“东方红号”杰出的“服役”业绩,在1996年“退役”后,学校又拥有了“东方红2”号海洋调查船。如今“东方红3”号也于2018年1月16日试水。
  “东方红号”是一个科学家的海洋强国梦和国家政府高瞻远瞩的决策彼此融合的当代高教史上的范例。1960年全国有194所高校,高等教育事业费是10.43亿,基本建设费是3.19亿,是建国后最高的,以后又逐年下降,一直到文革后才逐渐回升。通过这个数字可见,山东海洋学院申请调查船在国家层面的受重视程度。1960年1月中央北戴河会议决议的三项内容为原子能反应堆、电子计算机、海洋调查船,由此可见,海洋调查船在国家重大科技支持项目中的地位。
  当时就有人说赫崇本是凭一己之力要来一艘船。但他往往会严肃地说,我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在国家困难时期,要不是国家和政府远见卓识,作出决策,这条船是不可能建得起来的。
  这是一位科学家的理性之言。不过这件事再前溯其因,我们也可以设问:如果不是赫崇本数年坚持不懈地 “游说”,国家会不会作出或者说在当时经济极度困难时刻作出这个决策?
  任何一件事情的成功,一定是多方合力的结果,但一个科学家以理性和勇气不断坚持的个人主观能动性却是不应该忽视的。
  赫崇本先生的女公子赫羽老师说:我的父亲就是一个很执著的人,只要他想做的没有做不成的。当时父亲就一趟趟地跑北京,科委有个领导,是革命干部出身,父亲就向他一遍遍解释调查船的重要性。他对父亲很尊重,也被父亲的话打动,表态说我不懂海洋但支持你。后来这个领导一直就帮助父亲跑船的事儿,他们维持了许多年的友情。
  这份执著是赫崇本对祖国海洋事业的责任感使然。只有经历过祖国的积贫积弱苦难,体会过西方发达国家的强大,才会更加对自己的国家抱着快点强大起来的渴望之情。他的对祖国海洋事业的发展抱持的拳拳之心所获得的支持,也是国家对一个科学家的理性执著与爱国之情的认同。
  (主要参考文献:《一代宗师赫崇本》侍茂崇 李明春 吉国著)